【雅広】新月(1)

February 25, 2023 · 新月 · 476次阅读

  “你笑一笑吧。”他托着下巴看向我,但我躲开了眼神。
  有什么好笑的?我想在他眼里我很冷漠,可我确实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。我的生活很无趣,只是长年累月地蜷缩在这个垃圾场一般的地方,上学下学,吃饭睡觉,偶尔逃课和高年级的混混们打上一架,消磨掉年少过剩的精力。
  日暮。荒芜的土地上满是砂土,卑微、平庸、毫无价值。是的,我的生活就像这些砂土,我不时带着积攒许久的满腔愤恨踢上一脚,飞扬的尘埃让我获得短暂的感官刺激,没过多久又落回地底。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不懂。我猛然踢散了一个小小的沙丘,他的黑色裤脚上有了脏兮兮的印子,于是我如他所愿咧开嘴角,露出一个疯狂的笑容。
  雨宫雅贵是我哥。我很快就接受了雨宫这个新姓氏,接受了新的父亲、新的学校、新的家。但我时至今日也不能接受他成为我哥的事实,他很吵,我讨厌他。
  所以我才不想回家的,但我也无处可去。每天放学以后都从破了口的铁皮围墙钻进这片废弃工地,直到天色将晚。偶尔回得晚了,在餐桌上会收到父母或是大哥温柔的训诫。只有雅贵,只有他会带着一脸恶心的笑容凑到我身边,一边嚼着牛肉一边口齿不清地说:“广斗去哪潇洒啦?告诉哥哥嘛。”
  “滚。”一家人在一起时我只能这么说,但我心里想的是,去死。
  “去死。”
  今天,我回得太迟了。我的秘密基地被奉命出门抓我归笼的次子发现了。我不愿理他,更不愿傻乎乎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回家。空荡荡的工地只有我们二人,我终于可以说出蓄谋已久的这两个音节。
  我编排过无数次让雅贵去死的场景,我或是面无表情,或是暴怒。然而今天他让我笑一笑,我便依着他,大肆冷笑着说“去死”。我也在脑海中编排过无数次他的反应,可是我发现我对他本人其实一无所知。在家庭之外,剥下我二哥这个身份的雅贵,在我心里占据的地位太少了。
  雅贵好像被这句话刺中了一般,僵滞了一瞬。旋即他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,舒展开低垂的眉眼,溶解出一个微笑:“广斗君,早点回家吧。”
  我原以为他还能摆出哥哥架子教育我两句,没想到他也不过如此。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落寞背影,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酣畅。也就是在那个瞬间,我眼里的他终于生动了起来,过去那些苍白的厌恶情绪忽然充了血长出肉,发育成某种鲜活的恶心。
  于我而言,从此他不再是个陌生人了。那时我想,这种讨厌的家伙是我哥哥,将是我余生的梦魇。
  
  我们三兄弟就这样普通地生长着,我也日复一日地过着和这个家格格不入的生活,忍受着雅贵恼人的玩笑。那个混蛋像一块被嚼烂的口香糖一样,没有味道,却在我经过时黏上我的鞋底,怎么也甩不掉。
  如果不是因为雅贵,我或许会更喜欢这个新家。可偏偏每次我流连在外躲避他的笑脸时,被派出来找我的总是他。
  “广斗,回家了。”
  “别管我。”
  一天比一天更过分的晚归,三番五次的恶语相向,我终于激怒了他。他的嘴角垮下来,努力忍着怒气,维持着兄长的体面:“你以为我想管你吗?一天天的,找得我累死了。”
  “关我什么事。”
  “妈妈做好饭了,大家都在等你。”
  “那你们先吃啊?”
  “你不知道我们会担心的吗?”
  “是你们擅自担心的!”
  我看见他握紧的拳头微微抬起又放下,他像噎住了一样什么都说不出口。他盯着我看了一会才平息了情绪,缓慢地开口:“你这样,妈妈会难过的。”
  “她不是你妈!”嘶吼出这句话的瞬间,我的大脑一片空白。他残忍地戳中了我心上最疼的伤口,我一直以来拼了命地以冷漠姿态回避的 、那些无法言说的情绪顷刻间喷涌而出,将我的理智淹没,我的拳头照着他圆鼓鼓的脸颊挥去。
  那是我和雅贵打的第一场架。青春期的少年,仅仅两岁之差体格便大不一样,更何况雅贵几年前就开始跟着大哥练习格斗术,而我不过是个懵懂的小孩子,却总觉得自己有力量和全世界作对。雅贵很快就将我压制,我只感到大地重重砸在我的背上,皮肤上一大片尖锐的刺痛,胸腔里的疼却闷闷地回响。我并不是被摔懵了,而是被他的眼神震撼得忘却了挣扎。他不动声色地散发着痛苦的气息,我感到他的手正微微颤抖着。
  原来激怒他,他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。他很讨厌我吧。
  那是盛夏,天黑得晚,灰蓝的天与金橙的云翻滚交缠、流逝。太阳像是要燃尽了一样渗透着迷人的红色,红得几乎要向下淌。黛色蚕食着天光,直到他的表情模糊成一团晦暗。我记得那天的场景,除了他的脸,天色、风声、汗湿的衣摆粘在背上的触感,还有被他掐住的双手的疼痛,除了他的脸以外的一切都如此鲜明。而雅贵则像没有上色的线稿一样隐匿在黑暗中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。
  “我赢了的话,你能答应我以后按时回家吗?”
  “去死吧。”
  自那以后,再也没有人来找我回家了。在家里他也对我视而不见,我们在院子里擦肩而过,他甚至不愿和我打上一声招呼。
  他不会赢的,永远不会。我乐得清静。这些关心果然不过是装模作样,我想,他真的好恶心。
  
  很久很久以后,直到我懂事以后,我才知道并不是父母让雅贵出来找我的。大哥说,是雅贵自告奋勇拍着胸口保证一定会把弟弟带回来的。然而每次他空手而归时,都失落地笑着说,没找到。
  不同整日忙于生计的父亲和仍旧生疏的继母,照看雅贵长大的大哥轻易地识破了他的谎言。可大哥也选择了沉默,他们就这样悄悄守护着我太过激烈的孤独。
  雅贵也很努力地在学着做哥哥。大哥说。
  
  即使如此,雅贵仍然什么都不懂。我有我的隐痛。
  彼时在雨宫家,没有一个可以让我将真心话说开的人。我很爱母亲,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给她添麻烦;对其他人则是不愿露怯。但我想雅贵早就知道,刺猬用浑身尖刺保护自己的肚皮,我用虚张声势掩饰自己的脆弱。
  初来乍到的我性格很差,学校里渐渐地传出流言蜚语。我的椅子上会有胶水,我的课本会出现在垃圾桶,我的抽屉里会繁殖出面包虫。起初我只是个不招人待见的转学生,但在我以暴力应对以后,事情愈演愈烈。不知怎么就惹了哪个混混,从此我放学回家的路也不太通畅了。这样的事情持续了许久,那时还瘦小的我,戴着指虎也并不总是能打赢。
  “怎么打架还戴这个。”
  偶有打赢的时候,远远被雅贵撞见,我手上的指虎还在滴血。他太久没与我交谈,我不禁愣了一下是谁在对我说话。他的藐视在我心中还未平息的怒火上泼上汽油,我几近失控。但他的眼睛却是黯淡的,不带任何感情,也没有不屑。一阵风从我们之间呼啸而过,吹落满地微微枯黄的秋意,我忽然感到他的寂寞随着风在空气中扩散开,让我有点冷了。我放下了拳头。
  他离我很远,所以究竟是秋风的滤镜才让他显得萧瑟,还是他带来了秋天,我感觉不出来。然后他转身离开了,没有再说下去。我僵硬地跟上,就像关节生了锈,我们就这样相隔好长一段距离,一前一后地回了家。
  这个黄昏在我们迥异的性格中切出了两片镜像的切片,以一阵风为界,我好像可以感知到他在我世界里的位置了。他的存在将我拼了命想要逃离的那种感情引了出来。在学校遭受欺凌,却无法信任家人,无处容身的我只好在学校与家的往返途中寻得一片苟且,直到雅贵粗暴地闯进来。一次又一次。
  但是雅贵,你有家啊。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。
  那天我终于知道我对他的敌意全然源于嫉妒。我看不惯他以兄长自居,羡慕他讨人喜欢的好脾气,嫉妒他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父母大哥的宠爱。用尽全力才能堪堪藏匿脆弱的我,嫉妒得发疯。
  雅贵擅长周旋人际关系,性格完美如他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。我就是那个让他不知如何是好的人。如此,在这场我凭空想象出来的战役中,就稍稍能占他上风。但是当我因为他的挫败而沾沾自喜时,他就这么路过我、说一句话、看我一眼,我突然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实在无趣。我开始厌恶自己的生活、厌恶弱小的自己,面前是被我恣意伤害也不知道喊疼的雅贵,对自己的厌恶和对他的厌恶交缠起来,扭曲地生了根。
  我打伤了人。潜意识中一厢情愿地认为并不是我想下重手,而是因为指虎才会这样的——大约我就是这么懦弱,难怪会被雅贵嘲笑——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会嘲笑我,其实他没有。我从未想过自己所做的一切会带来怎样的后果,或许我并非不知道,只是有意地无视,自以为不在乎。
  但无论如何,校门外堵着我不愿面对的现实,在我经过转角的一瞬间劈头盖脸地砸向我。或许在这种时候人不会有记忆的,太疼了,就忘记了。我就像一个路过这条小巷的行人,在近旁看着一群穿着校服的男孩围殴另一个男孩,那些金属棍棒落在了别人身上。
  可能要死了,我想这都是我任性的报应。我突然想要仰天大笑,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雅贵的身影。要是我死了,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?或许他也在心里暗暗诅咒我“去死”,恨不得这样一个冷血的弟弟赶紧消失。
  “广斗,广斗,”我的双耳嗡鸣,变声期男孩们聒耳的嗓音和金属碰撞的声音交缠着,喊我名字的那个声音却格外清晰,许是幻听吧。紧接着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,无法动弹的我看向人群缺口的方向,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瞬间,我的神智终于回到了身体里,遍布全身的疼痛这才缓缓燃烧起来。那种疼痛太过尖锐,掩盖了我看到雅贵的脸时内心所有啸叫的感情。
  我被他揽进闷热的胸膛,他的衬衣上满是汗水的气息。他很瘦,单薄的胸腔剧烈地颤动,我分不清那是拳脚落在他身上的震动,还是他的心跳,抑或是他痛苦地呻吟时胸腔的共鸣。那时的雅贵格斗技法已然纯熟,如果不是为了保护我,绝无挨打的可能。我一直在逃避着自己的生活,一面憎恶着无望的命运,一面用尖刺伤害他人,也将自己扎得血肉模糊。这一次,他没有再给我逃避的机会,他与我紧贴的每一寸肌肤都让我切身感受到真实的痛苦,仿佛他承受的殴打的疼痛放大了千倍万倍沁入我的骨髓。
  时间太漫长了。直到我们相贴的校服布料都湿透,一切才逐渐平息下来。雅贵压在我身上一动不动,好重,好安静,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惨灰的天空,恐惧如闷雷般滚到喉咙,我全身都冷,但我叫不出声。不吵不闹的雅贵就像是恐惧它本身,压住我四肢百骸,将我囚禁在无尽的歉疚之中。
  雅贵,雅贵,醒醒。
  “广斗……”圈着我的手臂收紧了一点。一滴两滴,雨滴打在我们身上,紧接着天际的雨倾盆压下,一如雅贵的泪水。他抱着我啜泣,泪水混着雨水打湿我的肩头,不知所措的我试着伸出手,试着去拥抱我的哥哥。
  如果我一开始就如此,该有多好。
  
  事后想起来,雨宫家两兄弟惨遭群殴——实在是过于丢人,所以雅贵千叮咛万嘱咐,让我千万别说漏嘴。其实,十来个带着钢管的小混混,雅贵努努力也未必打不过。是那时的我太弱小了。
  弱小到需要被自己讨厌的人保护。
  讨厌……吗?“以前的雅贵讨厌”,这种给自己找台阶下的破烂理由已经无法自圆其说了。不可抵挡的命运将两条不同颜色的线揉搓在一起,我们已经无法分离。我太想挣脱纠缠成一团的现实,以至我不在乎到底伤害了谁。他不讨厌,只是我们的轨迹本不该相交,仅此而已。深海里丑陋的鱼不配承受如此刺眼而炽热的阳光。
  “给。”蓝色的苏打味冰棒,直愣愣地戳到我眼前。我看了一眼拿着葡萄冰棒的雅贵,他的眼睛还肿着,却笑得灿烂,两个酒窝很是惹眼。我接过冰棒,撕开包装。
  哈哈哈哈哈——雅贵毫无预兆地大笑起来:“不是啦,是给你冰敷用的。”
  我感到莫名其妙,冰敷有必要买这种东西吗?但我的嘴角已经随着雅贵夸张的笑声努力地扬起来了。
  “广斗笑起来好帅。”
  我才意识到我在笑。他总是做些“没有必要”、“麻烦”、“吵闹”的事,或许真的是他开朗的来源,或许真的只是想让我笑一笑。
  嘴角淤肿的我一定笑得很难看吧。
  我们回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,雨也停了。面对家人的质问,雅贵大大方方往我身前一站:“我和广斗打了一架,我赢了,他答应我以后会按时回家吃饭。”
  我对雅贵擅自说的谎没有意见。他理所当然地在屋外罚站,而作为“输家”的我得到了豁免。我从冰箱里偷出两根冰棒,悄悄打开一条门缝,屋里的光线漏出去,濡湿他的侧脸。
  “……”我推开门,撕开包装纸将葡萄味冰棒递给他,自己则在他脚边坐下,低着头沉默地吃着我的苏打味。他蹲下来凑到我跟前:
  “给我尝一口。”
  从脑海中飞过的回答是“滚”、“我才不要”、“离我远点”,但声带在我从中选出一个最恰当的回答之前就自作主张振动起来:
  “好。”
  于是,我和雅贵有了第一个共同的秘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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